2015-04-13

孤独的食物

一个人吃饭应当是付出真心的事。

嘴巴里在细细咀嚼,而脑袋却不受控制地欢迎所有的美好。恨不得对他们每一个都说,欢迎你来啊坐下来一起吃吧。

我从幼儿园到三年级,每天会有1块钱零花钱。揣着每天仅有的一块钱去买一包麦丽素,总是需要下很久的决心。明明是很劣质的巧克力外衣,融化在口腔里只会留下粘腻和厚重甜精的味道,却能让我在如今含着超贵糖果时,回想起价值一块钱的廉价甜蜜。

顺带想起把麦丽素塞进嘴巴之前一段漫长的前戏。红衣女侠仗剑走天涯身中剧毒得高人相赠解药,或者修炼成仙的可爱小花精偷入太上老君的道观盗取仙丹,然后顺理成章心满意足地吃掉一颗,小心翼翼地含掉外层的巧克力和里面脆生生的“内丹”。细密的小孔在口水的作用下发出呲呲呲的声音。心满意足。

更多情况是一个人坐在电视机前看月亮姐姐哆唻咪蹦蹦跳跳,一颗一颗放到嘴里,不知不觉手里就只剩下红色的油纸袋。等我妈终于发现我蛀空的后槽牙,我就再也没有得到能买一包麦丽素的恩典。从那以后,我也再也没有一个人自编自导史诗大剧或者边吃零食边看电视了,那种只有我自己知道的霸占一切的快感,自此失去了唯一的共享者。

从很小的时候就被迫习惯一个人吃东西,与此同时我学会了一项受益终生的技能,明白了把方便面泡得好吃是多么重要。并不是简简单单地打开包装,烧开水倒进去,压上一本语文书然后打开,吃。如果是这样不尊重的方式,或许我再也不能保持对方便面长达数年的深沉的热爱。于我而言,每一样食物都值得尊重,烹饪应当是真诚并发自内心的事情。

在我生命越发沉重并显现出复杂面目的现在,每当我无助饥饿,恨不得把头埋在双膝之间撕心裂肺大哭一场时,我都会想起小时候咕噜咕噜煮沸的一锅泡面。锅底冒起小气泡时打进一颗鸡蛋,瞬间入水的鸡蛋是不会散开的,颇像温泉蛋的样子。是我爸万般阻止无果之后,为我增加营养而教我的方法。等三分钟气泡蔓延到水面,微微沸腾的时候放入面饼,不可以加锅盖,等着水,蛋,面,一起煮开。准备好大汤碗,在匆忙困窘,或者情绪低落大哭之后的情况下,连一个小号的铁锅也是可以被原谅的。打开所有的调料包倒进去,小心的把火腿肠切成大小相似的斜面。锅里的水一开,先舀几勺冲进碗里,再把整整一锅刚好一汤碗的面倒进碗里,舒展成坚韧柔软样子的面条,搅一搅,开吃。

端着海碗摸黑坐回房间冰凉的地板上,氤氲的面的水汽里,没有哭完的眼泪都可以停一停,抽抽噎噎也要把热腾腾的一碗方便面吃完。筷子头戳开流黄的溏心蛋,呲溜呲溜面条弹进嘴巴里的感觉,让我不管在怎么深的低谷里都有了爬出来的动力。方便面,溏心蛋,还有小小的火腿肠片,一口一口仔细的吃掉,热辣辣的汤底,最后也要一口一口全部喝干净,把湿漉漉的脸和油腻腻的头发都沉浸在这一口海碗里。

吃饱了,没哭完的要么再卯足力气哭一场,要么拍拍屁股站起来,把这一只碗洗干净。在这个时候,不用洗锅也变成了值得开心的事情。我总是固执地认为,方便面应该被评为治愈力最强大的事物第一名。在每一个伤心失落无所依靠的夜晚,他给予了多少人重新拥抱生命的温暖力量。

在我有资格获得比1块钱多很多的零花钱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对方便面的依恋要远多于对父母的依恋。甚至在一次关于禁止我吃泡面的争吵中,我气急之下拿着身上所有的钱,去搬了一箱方便面回家。这是让我感到骄傲和幸福的一次胜利。

我从很早就离开爸妈外出求学,填饱肚子成为生活中的当务之急,一个人进食是生命的常态。孤单从早上七点开始暴风席卷。受够了铁锅煮开水挥之不去的油腻味和铁锈味,我花了几十块买了一个不知名的电热水壶。令我失望的是,没用几次,黑色的底座就被烫得融化变形,插上插头时不时会爆出呲呲的白色电花。我实在无法容忍一杯残余油火气和铁锈味的开水,忍痛花了一百来块钱,买了一个有牌子的水壶。

等待一杯开水,陪伴它成为最好喝的一杯,这需要长久的功夫。烧滚的水,专注而诚恳地等它凉下来,可以削一个苹果,用刀子把皮削成长长的不间断的一整条。晾到微烫舌头的温度,一鼓作气大口大口的倒进嘴巴里。用力地含着充满口腔,一点一点吞咽,认真感受微烫的热度滚过你的喉咙,沿着内壁滑进你空空的胃,轻轻地让你由内而外的暖起来,特别是冻得人缩手缩脚的冬天早上。我始终认为能够暖人的东西都是杀菌的,可以晒被子的阳光,恰当的爱情,烫嘴的开水还有别的什么。

没有时间准备很诱人的早餐,或者常规需要节食减肥的时候,一个苹果值得交托最大的信赖。表面呈现纤维状一条一条的苹果甜得最让人动心。动口的时候完全不必客气,拼了命张大嘴巴咬下去。鼓鼓囊囊地塞在嘴巴里,把自己想象成一只满足的猕猴,咔嚓咔嚓,嚼得发自肺腑。憋着一口气奋力咀嚼完巨大一个苹果后,该欣慰地叹口气。但是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努力用心的吃一个苹果了。感觉孤独的时候,才不太容易错过身边那么细微的一点幸福感。

学校门口一家油腻腻的小店,老板娘炒出来的扬州炒饭能让我想起小时候阿婆的猪油冷饭。潜伏在黑暗里的灶头像温顺的兽,灶膛里红彤彤的火焰温和细腻,孕育出一满盆油光光,香润润的猪油冷饭。饭铲子勾起的一丁点儿猪油膏,几粒盐,前一晚的一碗冷饭。它们每一颗都被燃烧的柴火所成就,每一根燃烧的木头都有在阳光之下生长的过程,有着温度、湿度,有了个性与灵魂。阿婆,残余炉火里烘熟的土豆还有田埂本身散发出的泥土的芬芳。那时候我还迷恋一块钱的麦丽素和猪油炒冷饭,不知道什么是孤独,也从没有意识到长大会这样迫不及待。我还听到阿婆的声音响在暮色将近飘渺的夕阳里,一唱三叹地喊我的名字,说,回家喏,回家哎。

我是不喜欢葱的。为什么没有一个不吃葱的宗教,好让我在面对别人疑惑的神情时,高冷地回答说,因为信仰。我无法接受这种气味,但是老板娘似乎从未曾将我的要求放在心上。当然于我而言,在黑腻的小排档,一个人执着地、锲而不舍地用筷子把所有小之又小的葱花挑拣出来是一件浩大的工程。一碗冷硬的炒饭让人伤心,但是满满一口饭里掺杂的葱的气味更叫人沮丧。我简直就像是虔诚的佛教徒,一步一叩首,真诚而耐心。

我从不觉得一个人吃饭是一件羞愧的事情。我只是想细细地吃掉自己的食物,慢慢地表达我的满足和小确幸。我内向、古怪,但这都不能成为阻挡我鼓足勇气的理由。我在付出真心地吃东西,鼓足勇气,享受我孤独的食物。

作者:@郑吃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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