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有人贴了一张1885年10月10日美国宾夕法尼亚州妇女医学院的女博士生毕业合影,一共有三个人,分别来自于印度、日本和叙利亚。她们都开创了记录,分别是这三个国家在美国的第一个女性医学博士。
当时我回了一条,简要说了说她们三人后来的人生。印度的Anandabai Joshee英年早逝,19岁毕业,21岁便染病去世;日本的岡見京回国投身医疗事业,活到了昭和16年;叙利亚的Islambooly先回了大马士革,然后去了开罗,从此失联,再无音讯。
当时限于篇幅,未能详叙。其实这三个人里,最出名的是反而是英年早逝的Anandabai Joshee,关于她的生平事迹有书、有广播剧、电视剧,甚至金星上还有一个陨石坑,就是以她的名字命名的,今年好像还有一部电影要上。
说起Anandabai Joshee,世人往往都集中在她人生最后几年所成就的辉煌。其实她的前半段人生也很传奇,尤其是她老公Gopalrao Joshi和她之间的关系,真可以用“奇葩”来形容——这个奇葩不是褒义,但也不是贬义,而是一种难以言喻、没法评价的形容,里面既有最专制最野蛮的传统愚昧,也有最开明最热诚的热爱。
阿南迪巴伊·戈帕尔拉沃·乔希,本名叫做亚穆纳,出身于印度马哈拉施特拉邦。她的种姓是婆罗门,很高,不过家境并没有那么好。
亚穆纳在十个孩子里排行第六,出生于1865年3月31日。她五岁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她梦见一个古装士兵出现在面前,说:“去告诉你的父亲,让他给你讲述我的生平,因为你注定要追随我的步伐前行。”
亚穆纳把这事跟她爹一说,她爹惊了,连忙找出历代先祖画像,让她辨认,发现那个古装士兵是她们家的始祖。这件充满灵异色彩的事情,让亚穆纳的爹做了一个不寻常的决定,要让自己女儿接受教育。
在那个时代的印度土邦,女人是没有机会接受教育的,她们的使命只有伺候家庭以及生育。社会上并没有适合的学校让亚穆纳去上,于是亚穆纳的父亲把目光投向了邻居。
她们家邻居是一个独居男子,叫做Gopal Joshee。这个人是孟买邮局的一名职员,接受过良好得体的教育,他对于教育有着强烈执着,所以在上班之余还在家里开了个梵语班。亚穆纳的爹想,让女儿学学梵语就很好,便把她送到乔希的班上。
亚穆纳在乔希的班上学了三年,在语言学习上表现出了十分惊人的热情与天赋。她很清楚,作为一个印度女人,这是极罕有的学习机会,必须要牢牢把握才行。
三年之后,乔希因为升职的缘故,即将调去浦那,梵语班不得不停办。亚穆纳极其沮丧,她后来回忆当时的心情,说“我觉得我如果离开这个班,就再也没机会学东西了,还不如死了算了。”
就这样,有着独立意识的亚穆纳做了一个惊人的决定,她对家里宣布,要跟着乔希离开,继续学业。
亚穆纳的爹:“……”
亚穆纳的妈:“……”
她做出这个决定,让全家人都很震惊:这特么不就是私奔吗?说得这么冠冕堂皇!而且乔希是个鳏夫,已经快三十岁了,年龄差距也太大了。
幸亏这时候亚穆纳的姥姥站出来发话。她也住在浦那,说亚穆纳干脆去我那儿住,既能继续学习,也能有人照看。于是亚穆纳如愿以偿地去了浦那,继续跟随乔希学习梵语。
所有人——包括她的姥姥——都觉得她是被乔希迷住了,他们私下里商量,如果对方人还不错的话,干脆嫁了算了。当时亚穆纳只有八岁,在那个时候的印度,已经可以做新娘了。
其实他们全冤枉亚穆纳了。她追随乔希真的是纯粹出于对求知的渴望,从来没多想过别的。“我就是想学习而已啊!”
在后来一部传记里,这么描写她当时的心情:“Pursuing her studies with an eagerness that few women in any country could understand, all that she cared for was to remain with her teacher and continue her work. (无论是哪个国家的女性,都难以理解她这种如饥似渴的学习劲头。她唯一关心的只是留在老师身边,继续修业。)
乔希被他这个小女学生的热情感动了,便试着跟她家里长辈提了一次亲。亚穆纳的父亲问她意见,正如上一段那样描述的,亚穆纳对婚姻没什么特别的想法,只要能继续学习就行。
于是这位28岁的鳏夫和这位8岁的新娘,在1874年3月31日——也就是亚穆纳的9岁生日那天——正式结为夫妻。亚穆纳改名为Anandi Gopal Joshee,或者按照英式写法,叫做Anandibai Joshee,阿南迪巴伊·戈帕尔拉沃·乔希。Anandibai 的意译是“我心愉悦”。
这次婚姻有一个前提,就是乔希承诺继续对妻子的教育。两人婚后的生活,令任何一对学霸都为之汗颜。乔希某种意义上是一个教育狂热者,而阿南迪巴伊对学习的渴望从未停止。他除了教她学习梵语之外,还开设了与之语法相近的马拉地语,这是马哈拉施特拉的官方语言,当然还有英语,这是高贵的宗主国语言。
乔希这个人吧,受过良好教育,学问大,但和大部分印度男子一样,身上仍旧存在施行家暴的劣根性,但他施暴的理由却十分诡异。
曾经有邻居目击过乔希用小竹棍抽打自己妻子。他们开始以为是这个妻子笨手笨脚不擅长做家务,后来一问才知道,乔希生气是因为妻子不去好好完成语言作业,却去厨房帮忙。
整个浦那都震惊。在当时,一个男人肯让一个妻子学习知识,已经够离经叛道了,这个人居然还把妻子学习的重要性置于做家务之前,居然因为妻子忙于家务而忽略学习而动手打人,简直匪夷所思。即使是现代的读者,看到这一段也会困惑,乔希这人到底是封建残余的家暴渣男,还是一个开明丈夫——或者两者兼有之。
在此后几年,这对夫妻辗转于印度各地,但学习一直没落下。到了阿南迪巴伊14岁的时候,她怀孕了,但因为附近缺乏好的产科医生,导致孩子十天便夭折了。
这件事对阿南迪巴伊打击很大。她学习文化接近十年,无论眼界还是思辨远强于绝大部分印度女性,她感慨说:“A child’s death does no harm to its father,” she once said, “but its mother does not want it to die.” (一个孩子的夭折对它的父亲不算什么,但它的母亲却不想让它死),由此她萌生了一个念头:我想当一个外科医生,一个女性外科医生。
她考虑再三,跟乔希提出这个要求。换成其他任何一个印度男子,这时候早已经动手打人了,让你读书不做个睁眼瞎就得了,你特么居然还得寸进尺,还要当外科医生,纯粹异想天开,那是女人该做的事情吗?
但乔希的反应和传统印度男人不太一样。他不仅支持妻子这样做,而且兴致勃勃,其热切程度甚至超过了妻子本人。为了防止妻子娘家对这个惊世骇俗决定的干预,乔希为此举家搬迁到了加尔各答。
从此以后,乔希每次出差,都会给当地的传教士写信,英国的也行,美国的也行,总之逮到谁算谁。最终他成功地联系上了Royal Wilder,一个著名的美国传教士,这位传教士表示,如果他们愿意抛弃印度教信仰,改信基督教,他就可以给他们安排去美国学习的机会。
小两口商量了一下,觉得信仰不能用来做筹码,终究还是放弃了。好在Royal Wilder还算够意思,帮他们在美国当地报纸登了一份启事。一个叫Theodicia Carpenter的新泽西传教士看到之后很感兴趣,愿意为他们前往美国提供方便。
Carpenter建议让阿南迪巴伊去宾夕法尼亚州的女子医科大学读书,那里是世界上最早愿意招收女性学院的医科学校。于是事就这样成了。
1883年,在出发前往美国之前,阿南迪巴伊发表一次公开演说。她表示印度太过缺乏女性医师,助产术的推广尤嫌不足,而那些现存的医生一个个都很保守善妒,我自愿要成为第一位女性医师,来改变这种局面。
乔希后来是这样描述这个场景的:勇敢的声音从女孩的嘴唇间涌出,当如雷的掌声响起时,她却羞怯地躲到丈夫身后。
当然,乔希和阿南迪巴伊的关系并非一直很融洽。他行事霸道,让她觉得很是窒息,尤其是他在某些方面的保守,和他对待女性教育的开明形成鲜明对比。比如她一到美国,先拍了一张照片,照片里的胸口局领子略低了点,这让乔希十分不爽,来信训斥。事实上,乔希的蛮横、暴力以及强烈的控制欲,一直以来都引来很多批评,不过对于他把妻子果断送到美国求学这件事,最严厉的指责也不过是他想借此成名。
后面的故事就比较悲伤了。
阿南迪巴伊在学院的学习十分刻苦,只花了两年时间,在1886年3月11日即拿到了博士学位,毕业典礼上甚至获得了维多利亚女王的祝福。但她不适应宾夕法尼亚的气候,不停地咳嗽,毕业后便在乔希的陪同下回到印度。
她本来雄心勃勃,要做一番事业,已经答应在本地的阿尔伯特·爱德华医院担任妇科主治。可惜天不假年,她的病越来越重,于1887年2月26日病故,享年21岁。乔希一直陪伴在她身边。
阿南迪巴伊·乔希临终前的最后一句话是:“I have done all that I could.”
她去世以后,乔希把相关的信笺、文件提供给了卡罗琳多尔,一位早期美国女权主义作家,写成了《The Life of Dr. Anandabai Joshee: A Kinswoman of the Pundita Ramabai》一书。
>>原文作者 @马伯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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